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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2章 第 222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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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2章 第 222 章

到了晚間,我照例入了裏間幫孔明寬衣,孔明問我:“你下午有話要與我說?”

孔明那雙眼睛,他若是看不出來就不是他孔明了。

我沒想好要怎麽說。

孔明垂下眉眼,略有些哀傷的問:“是要與我告別了嗎?”

有李鶴調養,孔明身體已比原先好了太多了,而且他現在也看不出來有南下去成都的打算,估計他誤會我的欲言又止是要與他分別了。

其實我確實是有與他告別的意思了,但是李鶴所說,又確實比較駭人聽聞,若不弄清楚,只怕我走也不安心。

我微一猶豫,還是決定問出來:“大人,李鶴說,你如今的命星不在星象之上,是什麽意思?”

“原來如此。”孔明拉著我的手,走到窗邊,推開窗欞,夜風帶著花的清香,漫天星鬥璀璨,恍如夢境。

孔明指著天上的星星,微微而笑:“每個人都有一顆屬於自己的命星。”

“你的呢?”

“隕落了。”孔明微微而笑,“我的命星早已隕落,就像,其實我早就已經死了,如果不是你將你與我的性命連在一起,此刻,我的屍骨怕是都已經開始腐爛了,成為一堆白骨。”

“可是,可是你現在明明還活著!為什麽沒有命星呢?”我有些急了。

“隕落的命星如何還能回到天象之上?這是逆天之事。”

“那……那你現在……?”

我有些心慌,手伸出去觸碰他的臉頰,觸手溫潤,他鼻間有著溫暖的鼻息,頸下有著有力的跳動,他活著,他真真切切的還活著。

孔明不閃不避,任我觸碰。

我陡然驚覺這麽觸碰他有些失禮了,連忙收回手,道:“冒犯大人了。”

“這裏沒有大人,我也不是丞相,所以,沒有冒犯,你也不會冒犯到我。”孔明不待我答話,拉起我的手,指著東邊的天空上一顆閃閃發光的星星,笑著指給我說,“月兒,那是你的命星。”

這一顆星星,明亮璀璨,格外的與眾不同。

“我的命星的確已不在星象之上了。”

“那你在哪?”

“現在我與你的命星同在。”漫天星光璀璨,他在窗邊含笑拂起我額邊的碎發,說,“我與你同在,月兒。”

漫天星光無比璀璨,心愛之人微微而笑,像極了他舊日的模樣,這個人,是諸葛丞相?還是隆中孔明?還是我的先生?其實時至今日,我也早已無法分別。

他是我為之愛了一生的那個人啊!

我低下頭不敢再看他,擋去他的手,道:“不敢,大人擡舉我了。”

孔明的手凝在半空,問:“真的不能原諒我?”

“大人既然身體已經好轉了很多,那我也該動身了。送君千裏終須一別,大人,我們該說再見了。”

再待下去,不僅僅是他,只怕是我自己也會瘋掉。

孔明神情黯然而哀傷,這一天遲早會來,他心裏清楚。

他執起我的手,拉著我緩步而行,既然已在告別,這一次我沒有推開他。

孔明將我拉至他書案邊,燃起了桌上的燭火,一方燭火,照亮了一方,而後,他將書桌邊卷起的一副卷軸置於案上打開。

這是一副畫。

畫中畫的是山野林中,我在古樹下持劍取花,果果坐在不遠處的木樁上,我與果果相視而笑,在畫的近處,還有一個男子的背影,這男子像是站在很遠很遠的地方,遙遙的看著這一幕。

因是背影,看不清男子的面容與神情,但我知道,這是孔明自己。

孔明的丹青十分傳神,此一畫,入木入骨,栩栩如生,且畫幅很大,工筆細膩,絕非一日之功。

我驚的呆了。

“月兒,之前說了,我已身無長物,沒有什麽能再給你的了,思來想去之後,只能為你畫了這幅畫。既然古幣不能帶來歲歲如意,我只希望這幅畫,可以替我長久的陪伴在你身邊。”孔明取出筆,在左上角添上落款,寫下了他的名字,“諸葛亮”三個字,端莊工筆,字與風流,棄筆之後,取出私方小印,押於名下。

在孔明死而覆生之後,他便再沒有對外提過自己的名字,只稱自己姓孔,原本名姓更是提也不提,而此刻,他在畫中署上了他真實原本的名姓,甚至還在印上私印之後,看也不看的直接將私印丟去了一旁還未熄滅的煮著茶的小爐之中。

“大人!”我沒想到他棄印棄的如此幹脆,急忙想去撿,私印已融化在熊熊火爐之中。

孔明私印,自此焚毀。

“月兒,你說我一生好強,從不示弱於人,其實,你也是性格如此,以後若有了難處,怕是你也不會願意來找我,更別說去找認識的陛下輕王他們了。你不願意為我留下,我又的確為了家國天下負了你,我無顏開口讓你為我停留,只能給你這一副畫,你帶在身邊,真有了難處,希望可以助你擺脫困境。”

我再一細看,畫中的男子,手持羽扇,墨玉為冠,鶴氅玄衣,的的確確是孔明昔日於朝堂之上的模樣。

孔明,這是怕我日後行走江湖,被人小瞧輕視,刻意欺辱,才會特意做了舊日的自己,讓我帶在身邊?

我心緒有些起伏澎湃。

我甚至都不知道這幅畫他是什麽時候畫出來的。

“不要不告而別,走時告訴我一聲,讓我能送一送你……”孔明頓了一下,他的自制也沒有敵過此刻瞬間奔騰而來的洶湧情緒,伸手將我緊緊抱在懷中,再道,“讓我能送一送你!可好?”

“大人……”

“今時今日,我依然可以說,為了天下,我不悔那日的舉動,若時光重來,我依然還會這麽做!但是,這不代表我不心痛!我親口下令射箭之時,猶如萬箭穿心!”這些話,不到分別之時他就算被我再誤會,也不肯輕易解釋的,我就靜靜的聽著,他只繼續自行說著,“我萬沒想到,司馬懿會將你丟入虎口,而我卻救不得你!那幾日,我睜眼閉眼間,滿滿的都是血色,耳朵裏到處都是畜生啃食血肉的聲音!我問著自己,你可有害怕,可有呼喊過讓我來救你?你的夫君,麾下精銳十數萬,你的夫君,一國之相,可我居然無法救你!你被我設計,落到這個地步,我還怎麽有臉面繼續活下去!就像……我要怎麽開口讓你為我留下?”

孔明,確實做的出來,他這麽說我不奇怪。孔明他有理智的一面,可他的私心其實又是特別的柔軟,理智的堅硬和私心的柔軟幾乎同時撕扯著他,所以他那幾日的糾結煎熬,使他還能撐上至少半年的身體急速惡化,以致無救!

孔明擡袖在臉上一拭而過,再放開我時已又能溫文而笑,他不想讓我知道,我便可以裝作不知。

“月兒,不論何時,若想找我,就來這裏,我會永遠在這裏等著你。”

聽到這裏,我無法再沈默,驚訝的問:“你不回成都了?”

孔明微笑,道:“對,我不回成都了。這段時日,暮鼓晨鐘,又有你的相伴,讓我無比的寧靜。諸葛丞相已經死了,就讓他埋葬在史書之中吧,我願為散人,為你等在這裏。我這一生,半生為國,半生征伐,對不起的人是你,而今只想獲得寧靜,想在此,等你。”

“你不回去了?那國家大事要怎麽辦?”

“我臨死前已經安排了一些,蔣琬會做的很好,姜維也會做的很好。”孔明悠悠一聲長嘆,“其實那日我真的死了,這天下其實還是這般的天下,未有任何的改變,就如同今日。所以便當我是真的死了吧,我真的不想再回到朝堂之中了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

“其實數日之前,輕王曾經來找過我,提起返回成都之事,已被我回絕了。”

我吃了一驚,問:“他知道你沒死了?還來找你了?我怎麽不知道這事?”

孔明微笑:“你去了後山采花,我已不想再與朝堂有任何瓜葛,也就沒有和你提過了。”

江都城有隱世的孔先生有大才,且此人有幾分像已經仙逝的諸葛丞相。

當時李福扶著諸葛丞相靈柩回到成都,也對陛下言明,這是一個空棺,裏面只是丞相的隨身衣物罷了,丞相遺體已經被鳳侯向月帶走,不知所蹤。

劉禪與孔明情深如父子,沒見到孔明遺骸,堅決不肯相信孔明已死,但是太醫趙義,仆射李福,將軍姜維都已確認丞相已身亡無誤,趙義更是以禦醫身份直言:“丞相氣絕於夜,已無生機。”

如此,萬般無奈之下,劉禪才將孔明以衣冠下葬。

所以,當輕王接到這封密報的時候,呆了許久,然後誰都沒告訴,一個人日夜兼程趕到了江都城,他趕到這個小院子裏的時候,身後不遠處的青山上的青山寺正好響起了悠遠的撞鐘之聲,孔明一身白衣素雅,神態寧靜,坐於花廊之下,手上拿著一本殘破了的古籍,正在閉目小憩,微風拂過,春日裏不知名的小花柔軟的落了孔明滿身。

有鳥落於院中嘰嘰喳喳,孔明睜了眼靜靜的看著,滿眼的柔和,待鳥飛走之後,他便垂首繼續翻手中的古籍,這才看見院中站立的輕王。

輕王噗通一聲跪下,哭的滿臉都是淚:“丞相!竟然真的是您!”

孔明安坐於竹椅中,對著輕王微微一笑,說:“這裏已沒有丞相。”

輕王膝行到孔明面前,泣道:“您果真沒死!天佑我大漢啊!跟我回去吧,丞相!大漢的朝堂不能沒有您啊!還要等您主持大局啊!”

孔明微一搖頭:“諸葛丞相已死去多時了,而今我不過是一縷被月兒從幽冥強行救回的幽魂。”

“我不管您是誰!跟我回去吧,丞相!我們需要您!”

“我雖已死,蜀漢還能有繼。”孔明附身將輕王扶起,微微笑著,“我現在尚可算是活著吧,也最多不過強撐幾年光景而已,且此身孱弱當不得事。這段時日,我也有思前想後,十年之內,我不興兵北伐,這世上就不會有大戰,蔣琬可治國家,姜維可治三軍,若真要我回去,我也不過是維持短短數年的時間,而他們缺少歷練,日後大難來臨之際,如何能頂起蜀漢門戶?”

輕王為之語塞,卻道:“您定能長命百歲!我們、我們有最好的醫師!有最好的藥材啊!”

孔明笑著搖頭,並不作答。

輕王從最初的震驚,欣喜情緒中稍有緩解,問:“她呢?”

孔明知道輕王指的是誰,轉目望著身後不遠處的青山,面露溫情,帶著笑意,道:“去後山采花了。”

“這麽說,您果然與鳳侯在一起?確實是她救了您?”

“不錯。”

“您與鳳侯都跟我回去吧!你們一人是丞相!一人是上軍候!大漢真的還需要你們!我們真的不能沒有你們!”

院中,還撒落著一些向月從後山采回的花,還沒有收拾,就這麽攤在院子裏,有幾分淩亂,又很馨香,很有鮮活的氣息。

孔明看著滿地堆撒的花束,眼含微笑,說:“我想讓她放下劍,拾起花。”他又說,“其實,月兒習武從不是為了逞強鬥狠,也不是為了當這什麽天下的大將軍,她是為我才拿起了劍,與殺戮和血腥為伴。以前,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,只想將能給的權勢都給予她,以為這才是愛她,保護她的方式,而現在,我只想讓她放下劍,去看見花的芬芳。”

輕王為之語塞。

微風拂來,滿園馨香。

“其實,那一夜的時候,我真的已經死了。”孔明笑著看著輕王,“朦朦朧朧之中,我好似到了幽冥,那時我見到了先帝。”

“什麽?”輕王十分吃驚,但孔明此生從不妄語,由不得他不信,“先帝……他有說什麽嗎?”

孔明嘆息:“先帝見了我,說,‘孔明,你太累了……’”

“孔明,你怎憔悴至此?你為何會如此早逝啊!”

“臣,有負陛下重托!無顏見陛下!”

“孔明,你已經盡力了,是我,連累了你,如果當年我不沒有請你出山,你此生都會無憂,何至於此啊!”

“臣受陛下大恩,終未能報答陛下……”

“天命有常,許是我們真的在逆天而行。為了我劉姓的天下,你已犧牲了太多太多,更是連心中所愛,都一並獻祭給了我大漢,你還有什麽可以責備你自己的?是我,為了一己之私,為了一姓的天下,而執念如此!孔明,你國士無雙,若無你,天下便從來都不會有蜀漢這個詞!”

“陛下三顧臣於草廬之中,給予臣尊重和信任,幾十年間,陛下對臣始終信而不疑,敬臣如師,但是臣許了陛下天下,卻無法做到,臣虧欠了陛下。”

“孔明,血腥的時代終會完結,淩亂的天下會再次迎來欣欣向榮的生機,此,不以人力始,不為天命終。孔明,待回去後,請好好的活下去,彌補這些年的遺憾,過上你原本該有的生活。”

“回去?回去哪裏?臣要回去哪裏?”

“沒有主,沒有臣,從開始就是我擔了虛妄,負了你的才情,只將你當做了守護我大漢天下的一柄利刃,龍困於野,束於朝堂,不得鳴展。孔明,請你解開心中的枷鎖,不要再執念了,自由的看看這整個天下。”

“陛下?”

“孔明……謝謝你這些年來為了大漢,為了我所做的一切……謝謝……”

“所以說,輕王就這麽回去了?不似他的風格啊!”我其實挺疑惑的,總覺得孔明還有更多的事情沒有和我說,輕王和劉禪怎麽可能這麽輕易放了孔明,我覺得不太可能。

“都不重要。”燭火下,孔明撫摸著我的面頰,“我不會再回成都去了,也不會再回朝堂,世上已無諸葛丞相,只有一介散人。你要離去,我不會阻攔,也無顏阻攔,但我會在這裏等候你,萬家燈火,朝朝暮暮,讓你知道回家的路。日後,等你願意原諒我時,請回到這裏找我,我依然還在,永遠都在,在這裏等你。”

天下之大,若一個人隱去了痕跡,要刻意去找這個人,真的如大海撈針,除非那人願意如尾生抱柱,死守一地,守之一生。

我心中震驚,問:“你真的能放下一切,放下你現在的權勢,你的無上的地位,願意不回朝堂?只做一個普通的布衣百姓?”

“你此問便是還不肯信我了,我一次騙你,你便對我百次不信了。我從林野中來,自然願回山林中去,富貴權勢,於我不過如爾爾雲煙。我將在此處駐留,等著你願意回家的那一天。”

眼前的孔明,雖然我口中說著不原諒,但他是我深愛的那個人,不然為何在我知道他即將隕落的消息的時候,帶著傷勢連夜趕回大營,只想用蠱蟲救他再返人間,在救回他之後,還願意陪著他,一路保護他,侍奉在他的左右。

孔明其實就是這樣的人。

我了解他之深,他能狠下心腸取我性命,他下決定的時候有多狠心,實際就有多難過。我實則也沒有多少怨恨,當時只是委屈,而在他以為我死了之後,他的病情也為之惡化,原本上也算是他全了對我的誓言,隨我而去了。

在他臨終之際,緊緊握在手心裏的,不是他常年握在手中的羽扇,而是那根已斷裂的、他和我結發的發帶。

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,我曾經對他說過——

“先生,你可否答應我一件事?”

“何事?”

“日後,如果有一天,我死了,如果……如果您願意的話,可否請您剪下一縷您的頭發,放入我的手心,這樣我死也能安心了。”

我氣他,和他生份,疏遠他,但他依然存於我的心中,這點不可否認,就如此刻,放下了一切的孔明,褪去淩厲,褪去威勢,其實,他還是他,他就是我的孔明,即使我氣他氣的再狠,但其實這點我從未懷疑過。

我再忍不住,抱住他的腰身,去吻他的雙唇。

“月兒……是甘願的嗎?我這次不算辱沒你了嗎?”

他回吻著我,有淚落下。

那日歇在山神廟,路遇兩個山匪想輕薄我,我心灰意冷之下並不想反抗,還對孔明表示,被山賊欺辱,和我之前侍奉他並無什麽區別。當時他震驚之下,神色多有淒然,自那之後,他的確不再和我有太親密的舉動,原來不是他不再愛我,而是那一日的話實實在在的刺痛了他的心,他賣我在先,使我的心甘情願變得像笑話一般,所以他的確無法反駁。

孔明雖名號為龍,但是身上、心中層層疊疊的枷鎖其實不計其數,使他無法騰於九霄,他心中有太多的牽掛,所以他一直活的很累很累。

他深深回吻於我,我們唇齒交纏,深深纏綿。

這是我愛的人,他,的確是我在心底裏,一直深愛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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